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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義不在家-《無彩青春─蘇案十四年》後記

‧編按:作家張娟芬花費數年心血調查採訪「蘇建和案」,完成新書《無彩青春》(商周出版),詳錄這宗台灣司法史上的離奇「懸案」,也是人權史上的荒謬「冤案」。書成後,她並且撰寫一篇後記,讓我們看到一個人權工作者,在碰撞僵化體制、剝除頑固偏見時的甘苦歷程,讓人感慨,也讓人感動。

3

在賞罰之後,是安慰的問題。

美國詩人歌手李歐納.科恩寫過一首十分動人的〈伯娜多之歌〉。伯娜多是個小女孩,有一天遇見了聖母,那景象從此鐫刻在她的靈魂裡。縱然無人相信她所見,她仍然堅定地告訴大家,「世間苦痛,有待療癒;慈悲寬容,人間所需。」科恩溫暖地寫著:「我只想抱著你,就讓我抱著你吧……伯娜多也會這麼做。」

親人遇害想必是難言的傷痛,我不曾親身經歷,只能遠遠的感覺心疼。好幾次我在法庭裡看見吳唐接先生坐在旁聽席上,想去採訪他,可是怕打擾他。後來採訪了告訴代理人石宜琳律師,石律師很熱心的笑著說:「沒有關係啦!」給了我吳先生的電話。

吳唐接先生禮貌而寡言。大部分的時候,語氣是無奈的。「人在做,天在看啦!他們三個自己心裡有數。」他說。

幾乎所有的被害人家屬,都認為「凶手一定不只抓到的這一個」。白冰冰認為綁架白曉燕的應該是人數超過十人的犯罪集團,社會版上其他的案件,家屬也都有類似的看法。法庭裡應該「無罪推定」,但是被害人家屬的心情,一定是傾向「有罪推定」的,這是人之常情。尤其這個案子警察破案的時候說凶手有四個人,後來卻縮水變成只有一人,這叫家屬的心情如何能夠調適?

法庭本來就不是設計來安慰人的;在對司法改革抱持殷切期盼的同時,我們常常忽略這一點。有時,法庭令受害者感覺到委屈不平。在他最脆弱的時刻,他需要的是信任與安慰,但法庭上進行的是詰問與懷疑。可是這不能怪司法,這是它的本質,它的限制。

法庭並不從受害者的角度看問題。因此倘若在法庭裡受審的這個人罪證不足,法官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自由離去;至於受害者那充滿失落感的追問:「那到底是誰殺的?」法庭是無言以對的。

我也無言以對。那是天問。

死亡已經是難以承受的事,何況是那樣暴力的死亡。所有關於汐止血案的報導都說現場「血流成河」,「刀刀見骨」;我在鑑定報告裡看見兩位死者頭顱骨的照片,確實使人難受。顱骨那麼硬,要砍出那麼深的傷口,下手得多重才行?我每次都不自覺的一邊看一邊摸著自己的頭。

我惦記著想看現場的照片。彷彿那是一種面對死者的方式。

我沒有開口要求,覺得如果過度熱切,對死者不敬。後來在採訪過程裡終於看到了。照片當然是難忘的。葉盈蘭沒有瞑目,鬈髮被血浸得濕透,散亂的貼在頸上。手腕彎折成一個不可能的角度,因為骨頭已經砍斷了。吳銘漢的後腦被砍出一個個血口子,頭皮裂開變成一張張嗚咽的嘴。暴力兇殺使我們的眼睛看見不該看的物事。

我看著吳銘漢與葉盈蘭的臉,想著:在拍這照片的幾個小時以前,他們也是活人,跟你我一樣,有溫度,有呼吸,有散亂的念頭,血液規規矩矩的在血管裡奔流。我安靜凝視他們在世間的最後造型,我想要記得。任何死亡都是莊嚴的,即使這麼莽撞的罪行,也無損其莊嚴。

隔天夜裡,我做了一個夢。我看著葉盈蘭倒在地上的那張照片,但是照片變成了錄影帶的畫面。有一雙腳走過來,蹲下,為葉盈蘭把雙眼闔上。

我醒來,心裡暖暖甜甜的,然後翻個身又睡著了。


4

達爾文曾經說數學家是一個盲人,在一個漆黑的房間裡找一隻黑貓……而且黑貓不在那裡!很多時候,追求正義之舉亦如盲人找黑貓。

正義是困難的,因為正義不只是打贏一場官司。真相找到了嗎?做錯事的人被處罰了嗎?被傷害的人得到安慰了嗎?這是正義的三個指標。其中司法當然還是舉足輕重的一個關鍵環節,只是官司拖得越久,到最後房裡就只剩下兩根貓鬍鬚了。

我對正義有幾個堪稱悲觀的看法。我認為正義從來就不是天理,不是自然法則;正義是人的需求。羚羊做錯了什麼事,獅子要吃他?沒有,獅子想吃就吃了。沒聽說過獅子吃了羚羊以後,要找大象來仲裁,請狐狸來辯護,叫松鼠來當書記官的。自然的法則是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。波蘭作家Stanislaw J. Lec也說:「別擋著正義女神的路啊……她是瞎的!」

正義是人與天爭。正義是我們凡人不知道自己是芻狗,還斗膽對天狂吠。

正義注定是遲來的,因為正義一定發生在不正義之後,否則你根本感覺不到正義。正義就像一個很倒楣的上班族,他準時打卡認真工作,根本沒人希罕他;可是他只要稍微出去透口氣,就立刻被抓包,全公司此起彼落的喊著:「正義呢?」「正義去哪裡了?」「正義到底什麼時候才來?」「正義老是遲到,究竟怎麼回事?」

假設在莊林勳家隔壁恰好住了一個與莊林勳年紀相仿的男孩子,就讓他叫做阿成好了。十幾年來,當莊林勳入獄、被判死刑、精神抑鬱苦悶的時候,阿成和一般男孩子一樣當了兵、退伍、進入社會工作,說不定還做了爸爸。阿成過著莊林勳夢寐以求的生活,但是阿成並不會感覺到自己的人生有什麼特別正義之處。阿成會想:「這很普通啊,大家不都這樣!」

一個未經等待、不請自來的正義是備受冷落的,它嚐起來沒有正義該有的那種滋味。正義是帶著苦味的,太甜就不像正義了。

但我對追求正義,卻有頗為樂觀的看法。不是天意就不是天意,遲到就遲到,苦澀就苦澀;這些都不阻礙我們的追求。那像是愛情的某種純粹形式:我追你並非因為我知道一定追得到,而是因為愛從心裡泉湧而出,我忍不住。從某個角度看,蘇案十四年,不論最後結局如何,這漫長的追尋已經體現了某種美好與動人。

如今,已經不只是司法在審判蘇案,蘇案也在審判司法。這盲人在房裡不屈不撓的找著貓,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;現在,那隻黑貓乖乖的回來找盲人了。就不知道那隻貓瞎是不瞎?

5

我寫作向來牛步,這本書卻不容我拖延,偏偏蘇案資料汗牛充棟,十幾年的卷證堆起來,大概快要跟我一樣高了。當然,這也要怪我長得並不高。有一段時間在趕進度,每天寫三千五百字,覺得時間在身後鞭打我。上一本書「愛的自由式」每天寫一千字,我以為已經是我的極限了--三千五百字!乾脆直接抽我的血好了!結果手痛,頭痛,眼睛痛,並且寫出了第一根白頭髮。當然,這也要怪我年紀到了。

寫著寫著,失去韻律感的時候,我看馬奎斯的「智利秘密行動」,或者「異鄉客」。不管有沒有用,都覺得好看。有時候看自己的書,彷彿為自己安魂:「妳可以的。寫就是了。」

後來我忽然有了一個主意,就是向三位當事人與五位辯護律師要一張小時候的照片,放在一起。那時候,一切尚未發生,階級的烙印尚不明顯,從這些小孩的臉上,看不出來誰會變成大律師,而誰會淪為階下囚。

蘇友辰律師小時候就有一種正義凜然的樣子,五十年後仍不改其志;古嘉諄律師微蹙著眉,長大後卻成為樂觀主義者。樹叢前狀甚靦腆的是顧立雄律師,站在椅子上像蜘蛛人的是羅秉成律師。許文彬律師早年困頓,沒有留下照片。蘇建和站在廣場上身形孤獨,莊林勳坐在地上一派天真,戴著方帽子從幼稚園畢業的則是劉秉郎。那時候,他們誰也不認識誰,相忘於江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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